老北下广东:美食家孙霖谈“吃惑”走,跟着沃土到广东做客
2018年12月3至13日,我与沃土农耕学校的学员一道,游历了广东的几个农场。我们在广州沃土工坊总部汇合,最后在旗溪自然村落共度了一周。这一路,我感受到了土地、自然对人的重塑力量。本文来自有机会——中国有机生活第一平台 www.yogeev.com
沃土的创始人郝冠辉比较低调。在帮助小农销售生态农产品的平台“沃土工坊”步入正轨后,他又先后培育了沃土可持续农业发展中心和沃土农耕学校;2018年,倡导“社区整全教育”的舒米学苑,在他的支持下,也开办了。
当下,做事的人过分关注“事”的部分,而忽略了人的感受和处境。沃土重视个体生命成长,关心具体的人,并期望每个生命活出他自然的样子。
路遇一棵大樟树
到银林农场的那晚,天空呈淡紫色。摩托声从碎石路那头传来,我没有挪步,怕掉到沟里。车灯从身前晃过,下来一人。两友大呼:“郭锐!郭锐!”我不认识他,却也伸了手,主动打了招呼。在看不清五官的夜晚,我握了一只肥掌。
来到空旷的餐厅,两个圆木桌架在一群流浪狗中间,日光灯“滋啦啦”地照着等吃饭的人。郭锐的到来,预示着将要开饭,吸引了我的注意。他戴着厚框眼镜,穿着皮凉拖,脚指沾着泥巴,指甲盖也有压痕,身形黑黑壮壮,笑起来像功夫熊猫。难得下乡,我没有和他坐一桌,也不太聊生产的事,自顾自吃着碗里本地种的小粒米,就着刚被宰杀的烧鸡,享用着正宗的广式土味。在北京,不常吃肉喝奶的我,常被误认为是素食主义者。当人问:“你是素食者吗?”我总不知如何作答,是告诉对方我不吃肉的详细原因,还是搪塞过去赶紧转移话题?“我是不是一个素食者,取决于食物令人放不放心。”这是答案,但我并不讲给偶遇者听,因为不是每个“他”都能心领神会。
吃饭时,白狗为了抢骨头,各占好地盘,可是,难免有模糊地带,为争食而嚎叫、冲撞以至斗殴,是桌下世界的常态。“别喂它们啦,它们会打架的!”郭锐看不下去了,劝道。将骨头吐在桌上,等吃过饭,和着剩菜喂狗,是乡下的规矩;像我这样,边吃边喂,不仅不合规矩,也不符狗性。城市的逻辑,到乡下,就不管用了。乡民总会给动物留口饭,并不惊动恻隐之心,更无需借口“动物保护”。
夜里的银林村,除了狗吠,还有在广场摇摆的中年舞者。她们岁数不大,细胳膊细腰,不是干农活的样,有的穿着超短裙和打底裤,有的穿着紧身衣和带跟鞋,喇叭里放着流行舞曲,身体随节奏颤抖,在清冷的夜晚,她们像月光花般地盛放。
那双皮凉拖,第二日一早,出现在了田间。凉拖之后,跟着各色球鞋,以及来凑热闹的小白爪。蘑菇从松垮垮的土里冒出了头,肥料流露着睡眠充足的森林的情绪,有某种不被打扰的芳香物质的气味。那些球鞋连同白爪,很快就沾上了中药渣沤成的肥。
40亩的农场,漫不经心就逛完了。休息时,桌上冒着水珠的小番茄,解下了太阳的火辣。北京的12月,早已不是吃番茄的时候了。此时,南下广东是明智的,冬天正是本地蔬菜丰产的好时节。小番茄除了红黄两色,还有橙色的,在装有60多个小番茄的不锈钢盘里,我吃到了4种圣女果。可惜,人有五个感官,对美的印象不仅停留在“闻”和“吃”上。饭堂吊顶挂着风扇,但谁也没想按下开关键,一旦它启动,小番茄将失去靓丽的外表,在一瞬间变为风尘仆仆的果子;白墙上,繁体绿色的“银林生态农场”六字,与一旁缤纷的插画,也被蒙上了灰;饭桌中间是透明转盘,一条从池塘打捞上来的3年生草鱼,尾巴搭在盘子外,扫着玻璃板。
各处的灰是亲戚,无孔不入。审美又是另一回事。餐厅已暂停经营,它昔日的辉煌,可从空着的立式商用消毒柜、仍在使用的卧式商用冷冻柜、一垒垒红色系的塑料凳看出端倪,除了洗碗池。洗碗池在狭小的墙角,正对着两个厕所,地下淌着水,这原本是用来洗手的,由于一行人非要各洗各的碗,而被临时征用。黏湿的茅坑席卷了空气,也左右了我。洗碗时,因担心味道会跑进碗的分子里,心理上多搓了几遍。
郭锐带大家看堆肥
小狗带我看鸡
大狗带我看田
尝了一瓣皇帝柑后,皮拖鞋不带队,换坎肩黑毛衣了。这款毛衣搭配长袖衬衫,是男白领的经典着装,穿它的却是“正觉农场”的王鹏程。从台湾学了“秀明自然农法”归来,靠观察自然、了解土地、顺应规律,他多了些农闲时光,一身上班族打扮,也不足为奇。
我以前对秀明农法没有深入的了解,粗浅认识下,只知道它是属于自然农法的一种。随着走访的农场越来越多,我发现尊重自然、敬畏天地的农场,与纯粹为了养家糊口、生产经营的农场,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。两者的区别,就像走进雨后的原始森林和高峰期北京二环的绿化带的差别。
来到一栋轻质房,厨房、卧室、客厅、洗手间,锅碗瓢盆几无油渍,室外的长桌椅也无灰尘。上厕所时,留下了些脚印,我的内心竟有些过意不去。室外的长条桌上,以日式草月流的技法,插着新鲜的洛神花等植物。一只花猫慵懒地躺倒在条板上,塑料架上整齐地码放着贴有“正觉农场”标签的两包大米。刚被挖起的红薯,扎堆在房前,正对着一个小花园。
含羞草、洛神花、甜麻,在田间不时能看到。王鹏程还特地种了毛苕子,既能松土,又能做绿肥。正觉与银林没有界限,甚至让人误以为是一个农场,但从土地的状态,植物的状态,以及环境的状态来看,即使不懂农业的,也能感受到这个地方去除了戒心,让人放松。一行人喝着白开水,坐在长条桌前,谈各自的务农理想。我对王鹏程说:“这是一个有爱的农场。”更准确来说,这是一个生命被认真对待的农场。
在有爱的农场,身体第一时间就有反应,眼睛留在花花草草的时间上,缓了许多,脚步也慢了下来,驻足在一个点上,360度地转。不是所有的有机农场给我的感觉都是这样。灰尘是郭锐忙碌的证据,他说:“忙是生活的一种状态。”王鹏程却说:“人要先认识自己,发自内心地、自然而然地爱。要不然,爱就成了形式。”
正觉农场
王鹏程在讲解
轻质房小憩的海豚
晚饭时间,我们跨过珠江两岸,来到了田园邦。2014年5月,我曾来过它附近的四季分享农场,拜访张和平老师。我记得那次,张老师请吃了一桌好菜,直到今天,还记得被一劈为二摊开平放的大花虾。惠州临近深圳,张老师常与友人到海边钓鱼、买虾,他的嘴,越吃越叼。
3年前,胡伟和受张和平老师邀请,来到了秋长镇周田村。认识胡伟和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。当时,他在凤凰公社,从事德米特的翻译和推广工作。后来,我在成都花溪农场偶然撞见过他,还有他妈妈。他谈到了自己的抱负——想要做自然教育之类的体验活动。可是,他的根不在四川,有点水土不服。回到惠州老家,胡伟和终于安定下来,结了婚生了子,并开启了自己的事业。
周田是一个自然村落,有生活的气息,调和了人气与灵气,让一踏入村子的我,立马就平静了。晚餐吃了粉蒸排骨、凉拌黄瓜洋葱腐竹、鸡蛋炒苦瓜、冬瓜汤,还有当地特色的腌萝卜和一种水水的糯米糕。我原以为田园邦的校区很大,不曾想只有一栋房子。整个村子连带附近的乡镇,都是学校的活动场所。建校初期,村民不理解,但随着亲子活动带来的客源多起来,他们的态度有所转变。如今,村里盖了些新房子,陆续有人做起了民宿、餐饮等生意。
在虫鸣声中,我睡着了。人在这儿生活,不会觉得孤单,有好多虫子在守夜,还有猫猫狗狗陪着。
一早集合,胡伟和带大家走了一条他常和孩子们爬的野路。经过碧滟楼,从后侧一方的斜坡往上走。山很矮,是丘陵地貌,从山腰可以俯瞰整个碧滟楼,那是吉隆坡之父叶亚来的故居。上坡段,路过一小片松林,掉落的松果铺在地上,踩上去嘎嘣脆。山腰是茶园,茶树矮矮的,差不多到我的腹部,茶花开着,白花瓣、黄花蕊,散开挂在枝头。茶园附近有一株高大的乌榄树,我们弯下腰,用石头猛砸其核,吃里面的子。学员朱俊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根长枝条,跳起来打乌榄树树叶,他打得起劲,但并没多少果子跌落。不一会儿,变天了,早上还有太阳,现在已是阴雨天。再往上,便来到一个露天水泥平台,离风口近,离天空也近,还能望见村子的全貌。
走完自然野道,胡伟和又领着我们一行人,穿越村庄,徒步2公里多,从田园邦走到了四季分享。我们路过了叶挺后人种的一块有机稻田,这些稻子一经采收,即刻售罄。稻田旁一座不起眼的板桥,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。名声与古迹兼有,村子大有文章可做,依托名人的声望,干起事来,也容易许多。不过,这些改变,还有赖最早驻村的外来户——东北人张和平。农场做了5年,土壤里的有机质含量从0.8~1提高到了4.7(他们的目标是达到6~8)。在张和平老师的影响下,越来越多的土地变成了有机田。美中不足的,是村子里也多了煞风景的大量冷棚。转念想想,深圳人和惠州人要吃“有机”,广东的夏天又热得要死,不建些冷棚来降温,也就种不出能够满足需求的有机蔬菜。
田园邦耕读学苑
胡伟和与学员交流
在山顶
令我诧异的是,张和平老师的变化,他的头发比4年前白了,脖上的斑点也多了。他发明的发酵池,由于管道被堵,已停止使用,从旁经过,阵阵臭味不时飘出,模糊了我刚刚摸过的椰糠、泥炭和稻壳发酵的有机肥的味道。路边种着没开的花,同路的学员跟我讲,那是格桑花。格桑花不是开在高原上的吗?怎么会出现在广东?但他们很肯定地告诉我,那就是格桑花。
中午,我们在四季分享吃的全有机素食(碰巧这一天是素食日)。其中的有机发芽糙米(0.5~1mm的芽)是农场申请了专利的一款米。口感不像糙米那么硬,却也不像精白米那样软,我感觉纤维挺多的,也很有嚼头。在适合打盹的午后,张和平老师与沃土学员交流了1小时。张和平老师从乡建聊起,提出了有机与乡建、CSA(社区支持农业)的关系。
他说,四季分享是全国的CSA 农场中,会员数最多的,达到了5000个以上,也是最大的(华南地区?我不敢确定)CSA 农场。他还提到,CSA 农场商业化能力不够:“我们要有乡建的理念,但不能孤芳自赏。”
四季分享的客户留存率达到了90%,以消费者为本,但经历了几次转型。2015年,允许用户点菜下单;2017年,倡导互联网思维,挖掘并满足用户需求;2018年,一改其他农场按年预付费的模式,四季分享变为按月付费。张和平老师算了账,不让会员多充值,只允许充1000元。今年,就有5000多人充了值。张和平老师说,充值一年,资金最后都成了农场的负债,不如周期短些,周转快。农场也尽可能节省成本,农民工由过去的150人减到了50几人。土地有四分之三休耕(农保田种蔬菜,有600多亩;坡地、山地种水果,有100多亩),采取轮作的方式。
12月收割晚稻,以前,本地的农民会把稻子拉回家,喂牲口;留在田里的秸秆茬泡在水里还田,然后种上紫云英做绿肥。但是,三四十年前,随着化肥、农药的使用,人们就不再按照传统来做了。张和平老师说,有机不仅是产业问题、行业问题,还是社会问题。不过,我对四季分享是否属于CSA模式存疑。毕竟,CSA的定义是“农场和消费者之间的合作形式,两者共担风险、共享收益。”它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,而是与“可持续食物体系的其他许多概念紧密联系的。”
根据第一届国际CSA报告会,欧洲的CSA项目虽各有不同,但是都遵循以下4个共同的原则:
1,合作关系:CSA以合作关系为基础,通常由各个消费者和生产者单独签订协议,双方约定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互相提供所需。协议可能是手写或者口头的,可能维持几个月、一个季度或者一年。
2,本地化:CSA是将经济发展本地化的积极措施。但是CSA运动中的“本地”不局限于地理上的含义。主要思想是,本地的生产者需要充分融入他们周边的区域中,他们的工作能够让支持他们的社区获益。
3,团结:CSA基于生产者和支持团体之间的团结。双方共担“健康生产”的风险,共享收益;“健康生产”是指适应季节的自然节奏的,尊重环境、自然遗产、文化传统和人体健康的农业生产。
4,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联系:CSA基于直接的人与人的联系,没有中间商或是等级之分。
——《欧洲CSA手册》Jing 译
四季分享展板
大家找张和平老师加微信
在胡伟和介绍田园邦的自然体验项目后,我采访了沃土学员之一的丁大哥。他着重讲了在银林农场对郭锐的感觉。他说,尽管有人埋怨郭锐的农场太脏太乱太简陋,但是,身为朋友的他,却看到了郭锐这些年的转变,“他坚持了10年,我还是很感动的。”丁大哥说。2008年,郭锐返乡,从常规农业做起,后来慢慢改为有机种植,还学习了朴门农法、生物动力、树皮堆肥等,最近与王鹏程合作,又实践起秀明自然农法。
我想起,一位返乡青年向郭锐请教“为什么种了三年的柑橘还是长得那么矮时”,他说,有些果树看着长得快,但连续干旱、缺水的话,可能也衰败得快。每个人,都有他的节奏,以及活法吧!
参观碧滟楼
碧滟楼